Le_Monde

∞忘川设

李丞相又伏案睡着了，在咸阳宫。

如果他还醒着，如果有人愿意倾听他才思敏捷的喉舌，那么他仍然会说，不是的，没有被迫，斯乃自愿，没有立法的必要，陛下也和臣一同工作到现在，何来压榨一说。

但现在他睡着，这些对话只能一遍一遍地在他沉静的脑海中演练，等待有识之人的垂听。实际上没人接话，从远处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笑，抚平所有试图强辩的涟漪。于是他在思绪的安宁中沉沉睡去。

此夜静谧得他不忍心打破一块完整剔透的玉，直到半梦半醒间一双手不甚熟练地从他腋下穿过，托着上半身往后带。力度并不大，甚至因为做这动作的人的生涩而显得很轻似的。然而仅仅只是动作的相似就足以复苏另一些尘封的记忆。附随而来的事物与他现在所受的轻柔礼遇背道而驰，只有生锈的刑具相击而哑声鸣叫，汗与血混杂着痛呼滚落在地，铺着粗薪的牢室冷硬难眠。刖刑后他不能自如行走，彼时当然也再没有车骑给他乘，狱卒往往如此架着他拖行过幽湿的石廊，久未愈合的创面再次卡进受潮的碎砾，针扎的疼痛从故世穿刺到现在。

罪臣应当顺从，可他做不到不挣扎。只听身后人不甚清晰地啧了一声，去捉他乱动的小臂和腰肢，直到两只手擒住他两个手腕，又前胸贴后背地抵着后腰。有人在他耳边叫一声李斯，一声将他从湿冷的回忆里捞出，回到干燥温暖点灯的咸阳宫。

李斯睁眼时发觉里衣已被汗水润过，湿黏地搭在背上，又被热源一贴，显得更不舒坦。他下意识要挣开，却在余光瞥见箍着手腕的黑色手套时沉默了。

自来忘川后嬴政和他从未就称呼一事有任何商讨和约定，其余名士多以官职敬称，韩非有时叫师弟有时叫斯兄，喝得兴起或许还会唤一唤他的字。但嬴政从始至终只直呼大名，他也从初见面起便俯首长跪称陛下。现在有人叫他李斯。

他不敢扭头和嬴政对视，意欲挣脱又担心动作过于失礼是为大不敬，然而抢在脑内天人交战前开口的却是嬴政，他说朕处理完昨日的事务，就见你已伏案睡着，思及药王言腰疾需时时注意，因此想先改换入睡的姿势，再行计议。朕不知，嗯，不知卿如此易醒。

李斯竟然从他话里听出一丝促狭。他思考片刻，答曰陛下，非臣浅眠。用这样的动作谁都会醒的。嬴政肉眼可见地僵了一瞬。陛下现在可愿放开臣？

不想嬴政根本没动，反有越搂越紧的趋势，看得李斯哭笑不得，直道臣腰多有不适才肯放松了些。没等他来得及说什么嬴政又开了尊口，……我听说拥抱之礼仪，至现世已多有变化，可惜未能一见。

李斯听他静默了几秒，随后吐出另一个久未启封的名号。先生可愿教我？

这一次他轻易脱出身后人的环抱，连忙转身与君王相对而坐。嬴政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，只是在眼中映出李斯自己方惊醒时惊惶面目，以凝滞的定格回望。李斯不知道该说什么，只是强忍着拜伏于地的冲动，伸出手来搂抱他。嬴政果然如他所言一般不善此道，于是两个不会拥抱的人的拥抱如同两块放反的拼图的边角磕碰，然而也在这个过程中磨损转圜最终拼合，李斯一开始感受嬴政无处安放的手，只觉找回当初面对少年秦王时偶有的逗趣，然而他自己的冠也挑出了几绺嬴政的束发，那么为什么不享受这个过程呢？那双张皇和瑟缩的眼睛也终竟融化在这拼图的融合里，不见踪迹。

另一种可能：

他开始挣扎。其实最剧烈的动作不过难耐地扭动身躯，五指在空中徒劳地抓握，意图触碰某双执剑的、定分天下的手。然后他似乎听见身后的人轻微地叹气，热源随之离开，下一秒却又有不容置疑的桎梏铐上小臂。他不及思考此是何人所加，只本能地更用力挣动，那人的手只能随着他的动作一步步下移，直到扣住从袍袖中探出的手腕。布料的触感不轻不重碾过。

李斯惶然睁眼，便径直撞进一束沉沉的目光，甚至没来得及藏好方才做的噩梦，收拾出一份矜持得体的神情。嬴政此时已绕到他身前，与之相对跪坐，没什么表示地看着他，只用拇指极缓慢地摩挲他腕上僵直的筋脉。

过了一会，他淡淡道：你刚刚在梦呓。

无需多言。轮到李斯沉默。他告降似地低下了头，妄图以此躲过君王的审视，或是其他某些他不想面对的东西，甚至忘了对他二人现在这样失礼的姿势提出异议。但箍在他手腕的力道越收越紧，逼他不得不认命地再次抬起眼光。

嬴政只是以他一贯的方式看过来，眼中并无多余的情绪。李斯默默回望了他片刻，开始轻轻转动手腕，试图以不冲撞君主的力道脱离他的抓握，他想或许在咸阳宫阶下跪拜整晚能抵消今夜的僭越。嬴政在他转到第二次时睨了他一眼，他的手便以极端怪异的姿势拐在半空，也再不敢动作。

然而他终究没有吐出什么沉重的判词，只是自己松开了手，对李斯说：以后别再伏案睡觉了。夜已深，公务已毕，请回吧。

李斯正垂首舒张着自己酸麻的手指，又听得一阵衣料窸窣，高大的阴影向他覆来，再抬起头嬴政却已拂袖，留给他一个萧索的背影，一笺半干的宣纸正从他的肩头落到膝前，那是他睡前还在批的，想来睡着时粘到衣上了。